袁媛(湖北工程学院中华孝文化研究中心):论文《“孝”词族的文化透视》,发表于《湖北工程学院学报》2014年第2期。
“孝”词族的文化透视
袁 媛
(湖北工程学院 中华孝文化研究中心,湖北 孝感 432000)
作者邮箱:yuanhhb1314@163.com
摘 要: 文化上的多功能使得“孝”成为汉语词汇库中较为能产、较为活跃的词根之一,《汉语大词典》收录150个以“孝”为词素的词语族群,这个“孝”系词族反映了“孝”文化的若干特点。具体来说,“孝”字本义的个体自发性和实践性决定了三类词的产生:“孝”的本体、行为及感情心性用语。此后随着这一行为的社会化和仪式化,“孝”逐渐引申出社会评价功能和规约功能,并上升到意识形态高度。20世纪后”孝“系词数量的锐减反映了“孝”文化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被解构。
关键词:孝文化;“孝”词族;同素词;语言文化学
一、引言
语言本身是一种重要的文化因素,同时又是许多别的文化因素的载体。“孝道是封建宗法等级制度的伦理精神基础,是‘家天下’、‘家长制’伦理政治的基础,是传统社会、政治稳定的伦理精神基础,一言以蔽之,是中国古代政治的伦理精神基础,是中国封建王朝建立国家的思想基础。”[1](P32)在传统的儒家观念中,“孝”既是高悬庙堂的道德法则,亦是个体的遵奉实践,由此还衍生出大批以“孝”为词素的同素词词群。词汇“是语言的基本构素,是语言大系统赖以存在的支柱,因此文化差异在词汇层次上体现得最为突出,涉及的面亦是最为广泛。”[2](P83)这“孝”为词素的“孝”词族反映了孝文化、孝文化史的方方面面,是中国传统孝道文化在语言中保存下来的“沉积物”,考察词汇系统的形成发展可以发掘保存在词形词义中的文化内涵。
《说文》:“孝,善事父母者。从老省,从子,子承老也。”《汉语大字典》“孝”字条下有按语:“金文‘孝’字上部象戴发伛偻老人,唐兰谓即‘老’之本字,‘子’搀扶之,会意。”从字形上来说,“善事父母”应是“孝”的本义,《汉语大字典》以“致孝乎鬼神”中的“祭祀”义作为“孝”的第一义项,因为有学者考察认为,“孝当产生或大兴于周代,其初始意指尊祖敬宗、报本返初和生儿育女、延续生命。至孔子,使孝从宗教意义转化为纯粹的伦理意义,从宗族道德转化成家庭道德。”[3](P9) 总的来说,“孝”字及其众多同素词的产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标志,只有在人类的经济、社会、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会产生“孝”的意识。
二、“孝”之概念演进与词族分类
具体来说,“孝”这一概念的演进大致经历了如下步骤:首先,“孝”这一概念是在后辈对长辈的奉养实践中形成并展开的,包括在衣食上供养老人,在生活起居上扶助老人,从心理上尊崇爱敬老人等活动,但后辈对年老体衰的长辈的搀扶是所有活动中较为典型、较有表现力的活动,能够使人们在认知中迅速识别、钩取这一概念的意象片断,因此成为认知语言学中的“原型”。其次,原本长辈扶养后辈,后辈赡养长辈是一种对等关系,但“孝”这一概念的提出强化了后一种关系,使得双方的伦理身份呈不对等趋势。“孝”在行为上具有单向性、下指性特点。后来,随着文明的进步和历史的发展,人类逐渐建立了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社会,“孝”的个体性、自发性被拔高到全民性、自觉性的高度,“孝”成为社会规约的一部分,“孝”代表的奉养行为逐渐准则化、仪式化,准则化是说“孝”成为每一个个体默认遵循的规则,也成为衡量与评判的尺度;仪式化是指除了要在日常生活中全身心投入对长辈的奉养,还要在一些标志性的时刻,特别是长辈故去的丧仪上践行特别的仪式来突显、弘扬“孝”,“孝”成为维系民族发展、教化人心、和谐宗族人际关系、辅助政治制度的可行途径和有效方式。文化上的多功能使得“孝”成为汉语史词汇库中较为能产、较为活跃的词根之一,《汉语大词典》共收录以“孝”作词素的词条150个(同一词条下有多个义项,每一义项视作一个词条),大致可分为如下六类:
第一类,名词,指称行孝的本体,其中既有他称词语,也有自称词语。这类词共计17个,约占全部词条数目的11.3%。全部列出如下:
【孝子1】【孝女】【孝男1】【孝妇1】【孝弟2】【孝童】【孝子顺孙】【孝子慈孙】【孝子贤孙】【孝门】【孝弟3】【孝子3】【孝王】【孝夫】【孝妻】【孝孙】【不孝2】
第二类,动词,这类词语与“孝”的本义直接相关,指代“孝”的实践。数量不多,共计6个,占全部词条数目的4%。分别是:
【孝敬1】【孝顺】【孝养】【孝亲】【尽孝】【行孝】
第三类,名词,指称与“孝”有关的性格、德行、心性等。共计13个,占8.7%。如下:
【孝心】【孝节】【孝行】【孝性】【孝德】【孝称】【孝慕】【孝爱】【孝诚】【孝思】【孝情】【睿孝】【孝子爱日】
第四类,形容词,用于对他人品行的评价。这类词数量较多,共计30个,占全部词条数目的20%。全部列出如下:
【孝敬2】【孝睦】【孝友1】【孝弟1】【孝决】【孝和】【孝恪】【孝恭】【孝烈】【孝烝】【孝义】【孝慈】【孝谨】【孝愷】【仁孝】【极孝】【淑孝】【淳孝】【恭孝】【慈孝】【至孝】【节孝】【笃孝】【纯孝】【贞孝】【贤孝】【诚孝】【谨孝】【顺孝】【不孝1】
第五类,与丧仪相关的义项。其下又可分为两类,一类意义较抽象,指称各种仪式性的内容,如下:
【作孝】【借孝】【出孝】【国孝】【带孝】【守孝】【吊孝】【戴孝】【暖孝】【挂孝】【穿孝】【服孝】【被孝】【脱孝】【除孝】【送孝】【谢孝】【义孝】【热孝】【破孝】【发孝】【披麻带孝】【披麻戴孝】【死孝】【生孝】
另一类有具体所指,意义较实。词条如下:
【孝子2】【孝男2】【孝男3】【孝家】【孝妇2】【孝服2】【孝假】【孝享】【重孝】【孝衣】【孝衣裳】【孝服1】【孝帛】【孝堂】【孝棚】【孝帏】【孝裙】【孝幕】【孝绢】【孝幔子】【孝薕】【孝器】【孝履】
此类词共计51个,占全部词条数目的34%。
第六类,上升到意识形态层面的“孝”。共计30个,占全部词项的20%。
【孝道】【孝治】【孝理】【忠孝】【达孝】【求忠出孝】【修孝】【含孝】【广孝】【昭孝】【旌孝】【追孝】【非孝】【孝弟力田】【孝廉1】【孝廉2】【秀孝】【孝弟4】【孝子4】【孝廉方正】【五孝】【三不孝】【二十四孝】【孝竹】【孝乌】【孝笋】【孝筍】【孝感】【孝廉船】【廉孝】
此外,还有3个词语与“祭祀”有关,分别是:
【孝熙】【孝享】【孝祀】
以上主要是从语义上对以“孝”作词素的150个词项分出六类,各类词语数量及比例列表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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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本体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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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行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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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心性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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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评价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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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丧仪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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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意识形态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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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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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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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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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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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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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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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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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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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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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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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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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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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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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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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分布比例上来看,第五类丧仪相关词项所占比重最高,达到了三分之一还强;其次是复合形容词充当评价词语和意识形态用词,各占20%的比例;接下来是参与和实践“孝”的本体指称用语,占11.3%,相关品行、心性用语占8.7%,动词用例最少,占4%。这些复合词围绕“孝”这个词素构成了一个反映汉民族“孝”文化的词汇系统,它们所表达的概念和指称的对象是汉民族成员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逐步创造、继承、发扬并积淀下来的语言成果,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汉民族的道德文明水平。
三、“孝”词族的文化意蕴
对“孝”词族成员的解析可以加深对“孝”文化的内涵和特点的了解,将这样一个独特的“孝”词汇系统放在“孝”文化的大背景下可获得另一种视域的解释。我们归纳了以下几点:
一、“孝”本义的个体自发性和实践性。“孝”字本来的意义源自社会个体成员的自发行为,即“善事父母”。作为一种奉养父母的特殊实践行为,“孝”的本义并不空洞,它离不开实践的实体、实践行为本身以及在实践过程中产生的知、情、意等心理因素,大致构成“孝”词族前三类词语的所指。第一类和“孝”搭配的词素有“子”、“女”、“男”、“妇”、“童”、“孙”,这些词素指代的对象在“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传统家庭伦理结构中均处于地位卑下的那一极。“孝”作为一种伦理义务,其规约对象主要是家庭成员内部子代、孙代成员,这使“孝”的规约性具有单向性、权利和义务不对等的特点,为后来的极端化走向埋下了伏笔。这在第二类“孝”类动词上也有体现,这类词的数量虽然不多,但在语言中的使用频率很高。尤其是“孝敬”、“孝顺”和“尽孝”这3个词,它们代表了辈份较低的家族成员对辈份较高者的一种奉养义务,包含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指非常广泛。“孝”既然是一种个体自发行为,那么对“孝”的实践即出自人的本心,第三类词语主要用来指称这类心性词语,产生所谓的【孝情】、【孝心】、【孝性】和【孝思】。由于“孝”的对象是长辈,那么自然能与“敬爱”、“尊崇”义词素相结合,产生【孝慕】、【孝爱】、【孝诚】之类的复合词,还有【孝子爱日】(谓珍惜与父母共处的岁月,能及时行孝)这种发自本性的朴素感情。
二、“孝”的社会评价功能。第四类是“孝”系评价用词,与“孝”搭配的词素有“敬”、“顺”、“淑”、“淳”、“谨”、“贤”、“恭”、“贞”等,这些词素代表了传统社会最为看重的优秀品质,它们都具有“向内维度”的特点,即“在人的自由与不自由关系上,更强调人的不自由”,[4](P29)反映我们“内敛谨顺”的民族性格。其中“孝敬”和“孝顺”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说明“敬”和“顺”是评价“孝”最重要的两个参数,“敬”是态度上的恭敬,“顺”是行为上的服从,有了这两点,基本能够符合“孝”的要求。接受并奉行“孝”这项社会伦理道德的成员势必得到较高的社会评价,这个评价体系越发达,越能说明整个社会对此项品格的重视。需要指出的是,这套评价系统正面、褒扬的词语占绝大多数,负面、否定的词语仅【不孝】1个,可以肯定的是,在传统道德语境中,“孝”是一个褒义的词素。“孝”的评价功能是“孝”由个体自发性和实践性走向社会规约化的标志。
三、“孝”的制度化和仪式化。第五类词语中“孝”成了丧仪类词语的高频率词素,“孝”字打上了浓厚的礼制色彩,反映了传统伦理对“葬礼”的重视。“慎终追远”是华夏民族的优秀品格,有“事死如事生”的说法,“孝”在这里成为一种隆重的仪式,所有参与这一仪式的人首先需要在穿戴上有别于平时,即【带孝】,还有【作孝】、【戴孝】、【挂孝】、【穿孝】、【服孝】和【被孝】7种形式不同但核心意义相同的说法,这一意义表现形式的多样化表明“带孝”这一仪式化行为的普遍性。通过“带孝”这种寄托哀思的手段,营造了一种伤感肃穆的特殊情境,对已故长辈的悲痛不舍之情得到了生发和强化。在“带孝”的过程中,丧家和参加丧仪的亲友各有不同的程式需要履行,对丧家来说,这一套程式大致包含以下环节:
①【送孝/发孝】(给吊丧的人送上孝服等,让吊丧的人带孝。)—→②【破孝】(开丧。丧家于大殓后成服并接受亲友的吊唁。)—→③【暖孝】(旧俗丧家于出殡前夕鼓乐宴客称“暖孝”。)—→④【守孝】(尊亲死后,服满以前,居住在家,断绝娱乐和交际,以示哀思,称“守孝”。)—→⑤【脱孝/除孝】(指丧服满期,脱去孝衣。旧时常有一定的仪式。)—→⑥【谢孝】(旧俗指孝子家中人向吊唁者行礼。亦指丧服满后去拜谢曾来吊唁的亲友。)
丧家是整个丧仪的主要角色,以上6个词语几乎包括丧仪从头至尾的全部流程,连起来就是一条清晰的丧事仪程链条。对吊丧的宾客来说,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吊孝】,这个过程往往伴随着赠送财物的行为,是谓【赠孝】。根据时代和地域的不同,又有一些特殊的“赠孝”形式,分别是【递孝】(指满族办丧事时,亲友送孝布、孝带之类的物品给丧家)和【殩孝】(古代秦地人馈赠丧家食物称殩孝)。
此外,丧仪涉及到的一应器具俱以“孝”命名,这是“孝”文化在物质层面上的反映。其中以服装为最多,计有【孝衣】、【孝衣裳】、【孝服1】、【孝帛】、【孝裙】、【孝绢】等6个词语。“孝服”因宗法、血缘关系的亲疏分出了五级不同的层次,这就是至今仍有影响的“五服”制度。可以说,丧仪是华夏民族民众生活中的大事,这一事件集中反映了本民族的伦理观点、宗法关系等,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孝”的试金石。如【死孝】、【生孝】就是关于孝子在丧仪中不同表现的两个典故,源自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德行》:“王戎、和峤同时遭大丧,俱以孝称……仲雄曰:‘和峤虽备礼,神气不损;王戎虽备礼,而哀毁骨立。臣以和峤生孝,王戎死孝。’”。从语言的社会文化功能上来说,以“孝”代“丧”的语言现象还反映了民族的“禁忌”心理,即“孝”的使用具有“讳饰”功能,能够避免出现“死”、“殁”、“殡”、“丧”等禁忌字眼。
四、“孝”的意识形态化以及由此产生的约束效应。“孝”文化在传统社会“家国一体”的伦理架构的影响下很快上升为整个社会的自觉行为。在语言上表现为第六类词语,可分三类:一类专指名词,是上层统治阶层用来表旌孝子的封号或者直接是官名,如【孝廉1】、【孝廉2】、【秀孝】、【孝弟4】、【孝子4】;一类是抽象名词,用来概括以“孝”为标志的制度层面的内容,如【孝道】、【孝治】、【孝理】、【忠孝】;还有一类是历史上著名的孝行故事浓缩而成的典故词语,如【三不孝】、【二十四孝】、【孝竹】。这些词语记载了历代统治者推行孝道,弘扬孝行的努力,这些努力把“孝”这种基于血缘关系的亲情行为制度化和意识形态化,提升为国家和官方层面的庙堂话语,“孝”这一词素的内涵变得多元复杂,“孝”也由此背负了纪纲世风、教化人心等更多的社会功能,且在战国时代就与“忠”合流,并称“忠孝”,反映了二千多年来忠孝互补互理的伦理架构,即“中国传统道德是忠孝同构,忠孝互倚互补的伦理文化系统。这个伦理文化系统的最大特点是以孝为教、移孝为忠。”[5](P39)“不忠不孝”成为对一个人品行的最大否定,“孝”对传统社会中个体的束缚几乎无人可逃。
历史进入到20世纪之后,传统孝文化与其他传统伦理道德一起受到了全方位的解构和改造,词汇上的表现就是相关词语数量的锐减。《现代汉语词典》有选择地保留了10余个词条:【孝道】、【孝服】、【孝敬】、【孝女】、【孝顺】、【孝心】、【孝衣】、【孝子】、【孝子贤孙】、【戴孝】、【尽孝】。“孝”词族仅保留了各个层次上意义最核心、接受度最高的词语,说明孝文化的影响力无论是在精神、物质还是制度层面均呈现全面减退之势,这是现代化力量对传统伦理道德解构的结果,语言中的词汇就像一面镜子,忠实地反映了孝文化在历史长河中的发展演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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